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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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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
隨後沈逸又搖了搖頭,絲毫不願自己的擔心變成事實。他轉頭看向已經熄了燈的房間,至少,阿姐今日能吃進東西了。

過了今夜,就剩下四日了。他現在是睡不著的,只能待在庭中亂逛,守夜的小廝也沒來打擾這位小侯爺。

霍氏也已經表了態,現在已經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了。他想起衛謙羽的說辭,有自己提筆求人的沖動,隨即一想又沒進屋內。

他能求誰呢?

他的父親——沈騫只會教他慎言,教他忍耐,除此之外,惹是生非也沒什麽關系。

他的阿娘——霍氏已經替他去霍府走了一遍,無論外祖怎麽想,他們也默許了這件事,在宮中,沈婠就算得到再多的東西,那都不是他的阿姐真正想要的。

他自己嗎?他開始生出幾分怨恨,既怨恨自己被千般勒令不能再插手此事,也怨恨起自己的出身,如果沈騫只是朝中的小官,沈婠就不會有此一劫。

他背著手在庭中走了又走,一切想不明白的事情都在此刻交纏在一起叩問著他自己。不能再等一等嗎,他有些恨自己如今還沒有入朝了,除了那些個無濟於事的寬慰,他實在不能為沈婠做什麽,哪怕只是多做一點。

沈逸走了許久,在天亮之前還是回到臥房中,寬衣後獨自躺在軟榻上。最終還是因為殘餘的酒勁兒睡過去,他閉上眼睛,交錯不斷的思緒都沈在他的夢裏,沈在他的腦海中。

從此之後,便會夜夜不斷,時時咀嚼,忘不掉,逃不開,為他現在做不到的事,或許也為他,以後做不到的事。

天上的月落了山,秋天的細雨從屋檐慢慢滴落。沈逸是被一陣聲響吵起來的,好像還有飯香,他披上了外袍下榻想去看個究竟。

“阿姐怎麽現在過來了?”沈逸忙著整理過衣冠,站定之後才仔細看著沈婠。

她今天難得換了件新衣,鵝黃的內襯搭著碧色的外衫,笑盈盈地逗他,“要是不過來,我看你要睡到今天晚上去。”

沈逸見她笑起來,也顧不上其他,落座在她對面便去瞅沈婠端過來的羹湯,飄起來的熱氣混著熟悉的香味,“所以阿姐來的正是時候,”他仔細聞了聞,綻開笑和沈婠對視上。

“阿姐怎麽知道我想吃阿姐做的飯,莫不是半夜偷偷去了我夢裏?”沈婠本來只是想來看一遍他,倒是真被沈逸逗笑,掩袖笑得發顫。

“先去好好洗漱吧,一股子酒氣,”她擡指用瓷勺攪著剛煮好的羹湯保持風味,“我和熱湯都只等你半刻鐘。”

沈逸低頭去系上襟帶,來不及去喚下人。自己對著銅鏡舉起發帶比劃了半天,才勉強將散發束起來,直到打濕了半邊袖子才坐回去。“讓阿姐久等了。”

沈婠將碗遞到他面前,看他吃下之後繼續勸著,“慢點吃,慢點吃——庖廚內還剩半碗,都是你的。”

卻是不知沈逸也在看著自己,視線掃過她泛紅的眼尾,看進她紅妝下掩藏著的些許憔悴,又匆忙低頭扒著碗中的羹湯,暖著久未進食的脾胃。

他低頭去想,阿姐一定知道了。也是,阿娘已經很久沒有去過霍府了,昨天去而又返,沈婠怎麽會猜不出呢。

沈婠沒有提這些事,那麽他就不能在沈婠面前主動去提這些事。門外的雨被風吹斜,暈濕窗紙透著涼意。

他放慢了動作,用勺子舀了一下又一下,慢慢送入口中。他沒有說話,沈婠也沒有,都只是靜坐著,享受著秋雨送涼,也享受著其中溫情。

誰都沒有再細想,這怕是最後一次了。誰都不願去再想,這樣的日子已經不可能再出現了。

沈逸最終還是喝完了那碗羹湯,把瓷制的勺放進空碗中,準備起身親自去庖廚拿剩下的半碗,“阿姐等等我,我馬上就回來。”

沈婠輕應了一聲,坐在桌前等著,候著沈逸再過來。

說是半碗,沈逸很快就又吃盡了。空碗就被晾在桌面上,沈逸看向自己阿姐,意圖像剛才那樣逗笑她,在腦海中搜刮了半天卻不知道自己應該開口說什麽。

沈婠主動打破了此刻的沈寂,站起身推開了門,伸出手接著下落的雨,袖口同樣沾了水痕。“雨下大了,送我回房吧。”沈逸一時沒聽清這話的意思,只是沈浸在自己的心緒中,直到沈婠重覆了一遍,才找出房中的油紙傘。

他撐起傘送沈婠穿過庭院,回到她自己的閨房中。密密麻麻的水穿過泛黃的葉片,卻也有幾分曲調已成的閑情溢出來。

沈逸傾斜了傘面,生怕雨水沾到沈婠身上,自己被淋濕了半身卻毫不在意。沈婠側目瞧過幾眼,頭一回沒有去攔他。

“今日一過,還剩三日。明日一過,還剩兩日。再過一日,就只剩一日。”她輕念著在心中算了無數遍的時間,“阿姐……”,沒讓沈逸成功打斷她,“只是進宮而已,指不定到時候有機會,你阿姐也能親手摸一摸鳳釵。”

那是她從猜到消息之後就開始計算的時間,那麽多人為她奔走,她也明白人事已盡。“不準駁我,讓你阿姐多想一想。”

沈逸應著聲,替她繼續撐著傘,任由一側肩膀接著滴落的水珠,編成無形的網逼他克制,聽沈婠把話說完。

“最多等到明年,等你加冠的時候,陛下也該放我出來省親。”她想到盛典的樣子,又實在想不到站在自己旁邊的阿弟馬上就要及冠了,“還不知道你會選什麽字呢,又不是再也見不到阿姐了。”

她不願意讓自己的嘆息傳染其他人,笑得甚至比以往更開懷一點,遙想著那時的場景,“可不能在大典上出笑話,阿姐到時候會一直盯著你的。”

“以後再有人叫小侯爺,那才是名正言順。”他們已經穿過了庭院,繼續往前走著。

“多笑一笑,阿姐還等著你騎馬送我呢,這幾天剛好試試新衣,聽說是阿娘訂了許久的江南織錦,前幾日才剛到送到府中。”沈婠打開了房門,瞧見沈逸半邊濕透的身子,真切地笑出。

“今日就再見吧,阿姐不擾你睡覺了,記得明日換件衣裳。要是被阿娘看見了,怕不是又要挨訓了。”

沈逸見她關好了房門,才拿正了傘,站得稍遠一些,望著這扇門。他能聽懂沈婠話中的意思,這幾日也將順著他的阿姐,將那些傷懷拋到身後去。

然後所有人都將在這些時日,祝賀他的阿姐,能走一遍宮中的長階,按照她的心意,伸手去摸一摸純金打的鳳釵,碰一碰璧玉刻成的璽。

仿佛之前所有的不願,那幾天絕食的日子只是笑談,上不得臺面。

他現在唯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,那就是願意與不願意,都不再能從他們口中由自己說出來。只有聖恩浩蕩,門楣生輝,完成這一次盛大的嫁禮。

第四日,沈逸依舊沒有睡安穩,又不肯再喝酒,只是站在自己的窗邊,望著停下的雨,也望著沈婠房中未曾熄滅的油燈,搖曳著,風一吹就幾乎要折斷了。

第三日,沈騫請了幾位同僚來府中議事,霍氏和沈婠在不斷挑著新衣——都是給沈婠挑的。那位一道聖旨頒下,真正落到沈婠自己手裏的無非是些簪環,剩下就只有一個不高不低的名分。

沈逸願意陪著兩位女眷挑挑揀揀,瞧著她們有意挑些顏色艷麗的,專門在一旁看著,誇折沈婠。

沈婠始終掛著淡淡的笑意,無論沈逸和霍氏說什麽,都一一應下。

第二日,沈逸還是沒能睡太久,從噩夢中被驚醒。睜開眼的時候只感受到自己除了一身冷汗,轉眼就忘了這晚自己夢到什麽。

沈婠換上了大紅的新衣,塗上新進的胭脂。坐在桌前,說是家宴,也不過他們四人圍坐在桌前。桌上的飯菜沒被夾上幾筷,每個人杯中的酒卻都添滿了。

那是霍氏從很久之前就埋在樹下的酒,如今去不了沈婠的喜宴,便在今夜開了壇。

沈逸瞧著阿姐一杯接一杯喝著從未敢多碰的酒,自己也端起酒盞說著些不著調的祝願話,這酒並不綿軟,反倒入喉即烈,嗆得人直難受。

他們卻沒有人停下,直到喝完這兩壇酒,才從庭中散去。

沈婠由侍女扶過,慢慢回到閨房中。沈逸手中還拿著酒杯,想要仰頭喝完的時候,才發現杯中已經沒有酒了。

第一日,也是最後一日。沈婠穿著那身紅衣,笑顏綻得極艷,青絲簪花,再回頭望了一眼侯府就坐進車轎中。

沈逸也換了一身相襯的舊衣,配著身下棗紅色的馬,綴在車轎後面跟著,跟著。

直到那頂車轎慢悠悠地走進宮中,才不得不勒住韁繩,將馬死死控在原地。

掌心被韁繩勒出血痕,馬感受著逐漸收緊的繩索,終是沒忍住揚蹄長嘶一聲。

他轉身縱馬往外奔去,走得極快,怕沈婠再聽到這聲嘶鳴,一聲說盡他們的嘶鳴。

沈逸俯下身子貼近著馬背,如今沒有人再攔他了。他如願跑到郊外去,風吹過正紅的衣擺,成簇的菊花開滿了城郊。

他莫名想起那日宴時,那句話來,他想啊,自己有些小看那位薛從之。

沈逸從未如此希望過,薛從之的那句猜測能即刻成真,所念皆福,尋歡亦避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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